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西鞋庄，江苏东台，2016年

1991年，王朔在《动物凶猛》中写道：“我羡慕那些来自乡村的人，在他们的记忆里总有一个回味无穷的故乡，尽管这故乡其实可能是个贫困凋敝毫无诗意的僻壤，但只要他们乐意，便可以尽情地遐想自己丢失殆尽的某些东西仍可靠地寄存在那个一无所知的故乡，从而自我原宥和自我慰藉。”

我觉得王大仙写得真好，以至于关于乡村，我实在没有什么别的需要补充。

我们这些人从小在乡村长大，自以为熟悉乡村的一切——我们这个乡村是中国最古老、最传统的一种，至今连汽车也进不了村子，因为村子里面的小巷子实在太窄，有时候你骑自行车都需要一点技巧。如果时光倒回三十年之前，就保持那个时候的村庄风貌到现在，我们这个村子或者可以弄成周庄、乌镇那样的格调，风景不敢说宜人，但民风绝对纯朴。

可惜世界总是要变的，九十年代的时候大家都要盖新房子，之后农村的百姓又不是很注意环保，加上政府喜欢招商引资，弄来了一些污染企业，导致现在的村庄看起来确实有点“贫困凋敝毫无诗意”。

但毕竟我从小在这个村庄长大，所以现在我看到的偶尔还是三十年前的世界。我仍然能够看到从前的小河，以及小河里面的鱼虾——是啊，那个时候多美，我光着脚从田间小路走过，我背着书包穿过半个村庄去上学，所有能够回忆起来的事情，越想越美。

据说人生最美的事情有两件：得不到和已失去。关于我记忆中的村庄，属于已失去。但是得不到和已失去可能并不是什么坏事，因为时间会在某个段落定格，塑成永恒。

我喜欢古典和诗意的一切，所以以前特别憎恨破坏古典和诗意的一切，甚至每每谈谈现代文明和工业革命就是咬牙切齿——现在终于领悟这样做毫无必要，毕竟历史的车轮要滚滚向前，你要以历史的眼光去看历史的长河，一切都只是恢弘叙事中的微小细节，没有什么是不可忽略的。我们不过是不忍心自己这一段被忽略而已。

关于一个村庄的历史，其实不过以百年来计算，百年之后的事情，全凭口耳相传，没有哪一件是亲眼所见。被人叙述的历史，通常并不可靠，若没有政治色彩，也必有个人情感，本质上不过是一段故事。

我已经等了好久，要写一个西鞋庄的故事——这个故事不长，也并不准确，但这是关于我自己的。今天早晨，我牵着小儿子的手穿过村庄，走在熟悉的小路上，还在考虑这件事：三十年之前，我的父亲是不是也这样牵着我的手。我们就这样一代一代的，叙述着一些轻描淡写永远也无法载入史册的故事。

我再也无法像一个孩子一样在我的村庄里面奔跑，这是我要叙述的故事里面最令人心酸的地方。我甚至不知道要如何叙述这件事，当我还是小孩子时，那个时候的老人现在已经死去，那个时候的中年人现在已经垂垂老矣——我能够清晰地看到时光的脉膊正在跳动，而我属于哪个节奏，现在已经隐约可见。我无法想象当我老去的时候，我的村庄将会是什么样子，我甚至无法预计，我是否能在我的村庄里面慢慢老去，直至死掉。

不必心伤，死这个问题我们终究是要面对的。这些年我逐渐看破了世间上大部分东西，唯独还没有看破生死，我正在做这方面的努力，不仅要敢于面对，而且要含笑面对，这样人生到最后才不至于有太多恐惧。——等我悟透了生死的道理，到时候再来跟诸位分享。

无论如何，还有小孩子们正在长大，我们看到他们，就能看到我们的过去。所以说，一切都在。即使有一天我们走了，一切都还在。无论将来村庄变成什么样子，村庄本身都还在。我们要讲的这个故事，叫做《西鞋庄》，是我们这一代的故事，关于中国传统乡村的点点滴滴，应该说有点意思——唯一的遗憾就是，我还没有考虑好怎么开头。

西鞋庄的另一半叫做东鞋庄，两只鞋子放在一起，可能是建国或者文革后才取的名字，叫做双超村。官方还把这两个庄写成西解庄和东解庄，好像是他们解放的，其实跟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们这个地区最有意境的地方叫做西溪，西溪从西汉的时候就有，非常古老的村庄，还有一座唐代的宝塔——不过现在西溪基本也毁了，跟毁北京城是一样的道理。我相信西鞋庄和东鞋庄应该和西溪一样，大概具有同样的历史，只可惜现在无据可考：从西溪到西鞋庄大概十公里距离之内，许多村庄的名字都来自于七仙女传说，其中许多名字由于历史原因已经被改成革命性质的名字，村庄的老名字都只在口耳相传，并不见史册。

所以，在写《西鞋庄》之前，我可能要阅读一下清代的《东台县志》，做一些查实。另外，东台如有好友掌握西溪、广山一带地方志，或能够整理一些资料，请一定告诉我。

2016/4/5 西鞋庄，江苏东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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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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